鱼钩缓缓沉入河面,她的唇忍不住扬起,想起去年此时她钓起了一个人。
「今年应该不会了吧。」她搬了家,而他的长相也不像是霉到每年都需要人救。
想起西门永,她内心一阵想笑。
她从不知在世上还有这一类的人存在。明明曾受过良好的教养,平常说话也客客气气的,但脾气一爆起来,就像她看过的爆竹一样,自个儿炸束炸去的,却不会动手炸到其他人。
等了半天,没见鱼上钩,她将钓竿放在石头上,往後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。
西门永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後一个人吧?
她搬到深山处,连个猎户都没见著,更别谈其他人迹。她知道自己对这样的生活并不排斥,只是……有时候会有一点点的怀念西门永连气都不必换的咒骂。
他是个很纯情的人呢,她还记得当她听到他还完璧无瑕时,心里有多惊奇。
纵是大户人家的养子、纵是他心中有结,但毕竟承受了西门家的教养、习惯跟一般大少爷所该拥有的一切,他理所当然该成为一个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大少爷,至少,也该有八分像才是啊。
她合上眼帘,想起他没把自己当女子看待,也想著他唠唠叨叨又理直气壮的样子,愈来愈想笑。
也许,正因为他是她最後见著的一个人,所以那些日子的相处格外地惦记在心中吧。
如果,她是个男子,或者,他是个姑娘,两人的性别相同,那有多好啊。
「喀」地一声,树枝突地断裂,让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意识倏地惊醒。她立刻弹坐起来,掌心已抚到腰间匕首。
她的视线首先落在不远处的一双黑靴上,心头暗惊,没有想到在这种入云高山上竟还有人会来……目光渐移,来人穿著一身宽袖黑衣,衣边绣著金线,腰细似女,再往上看去,一头又黑又漂亮的长发束在脑後,配上俊秀乾净的白面——有点眼熟,但她不确定自己曾看过此人。
是男的?还是女的?
是男的!他有喉结!
那年轻男子冲动地上前两步,她立刻抽出匕首。
「宁愿!」
「你认识我?」她有些恐慌,匕首握得更紧。
俊秀的相貌先是一愣,随即化为如鬼的狰狞,他咆哮道:「该死的女人,你是瞎了你的眼睛是不?还是你的脑袋瓜被这些山啊水的给弄到提早老死,连我都记不得了?」他一阵呕。
好耳熟的咒骂、好眼熟的狰狞啊。她不是没有见过面露丑恶之人,但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,一气起来,像团火焰自己燃烧。他没注意过,每当他燃烧时,她好想笑又忍不住偷偷瞧著他变化万千的臭脸。
一思及拥有那臭脸的主人,她瞪大眼,不可思议地脱口:「你是西门永?」
「算你还有点脑。」他没好气道,飙到她面前,一直「很凶狠」地瞪著她呆掉的小脸。
「你……」那目光真是太太狠毒了,好像都不必眨眼似的,瞪著她的脸上都快要烧出两个窟窿来了。内心强压些微惧意,问:「你怎会找到这里?」
他用力哼了一声,很勉强地收回火焰般的视线,状似随意拿起钓竿,坐在她的身边,见她移著臀离他远些,他又瞪著她呆呆的脸半晌,才硬生生转回钓线上。
「还算有点进展,起码见了我把匕首收起。」他喃喃,说给自己听,同时不停深呼吸著。
「什麽?」
「我说啊,你这种钓法,就算钓到了鱼,你也不知道。」他随口,却语带玄机。
「不知道就不知道。反正我不见得一定要吃鱼。」她傻傻答道。脑袋还有些乱轰轰的,前一刻她还在回忆,现在却像在作梦,还是,她真在岸边睡著了?
她的梦里怎会有他?他在她内心里的分量没这麽重吧?
他没抬头,又有些委屈地说:「你这像姜太公钓鱼,愿者上钩。鱼儿心甘情愿上了钩,你不理不睬,要它怎麽办?不吃它、不养它,你要它活活死在岸上?」
「那就放生啊。」她又不是没放过。
他立刻瞪向她。「你敢!」
宁愿虽一头雾水,却也知道他绝不是来此专跟她讨论鱼经的。
「你到底是怎麽到这儿的?」
他又哼一声,视线转回河面,仿佛钓鱼成了他目前最要紧的事。他暗暗深吸口气,漫不经心道:
「我来探望你。」
「探望我?」南京城离此有好多天的行程吧?他这麽闲?
「是,我来看你,却发现你的屋子烧了。我上李家村询问,没个人知道你的下落,我也没发现任何的尸骸,想来你一定还活著,於是,我便沿著河岸往山上寻来。」
她闻言,充满惊异。「你寻了多久?」
「半个多月吧,我想。」
她一时哑口。他的答案只带给她愈来愈多的迷惑,最後,她只得道:「你找我做什麽?」他看起来像只完好无缺的虾子,随时可以跳来跳去,不需有人从河里捞他救命,她对他还能有什麽用处?
「怎麽?我闲来无事、闲得发慌,所以来吃吃你煮的饭、帮你补补屋顶都不行吗?」他有点恼了。
「不,当然可以,不过我屋顶没坏——」立刻遭来两粒火辣辣的白眼。她怕自己的薄脸皮真被他烧出两个窟窿来,笨拙地解释:「我只是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你。」
「我也没有想过。」他闭上眼,状似很随意而且祥和。
空气中凉凉的风吹过,彼此静默了一会儿,她偷瞄到他的头顶似乎开始冒出烟来,还来不及眨眼确认,就听他对著她怒咆:
「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,又不是要成仙,住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什麽?每天看山看云看自己吗?你的房子不小心烧了,怎麽不来找我?」
「找你?」
「混蛋!你的表情在说从头到尾你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!我临走之时,不是说他日你若遇难,可以来找我吗?还是你这个没大脑的女人把我画的地图喂狗了?」
「我还留著,只是,我不以为那是灾难。我本来就一直在考虑往山上搬来啊。」她不以为然他的小题大作。
他闻言更气,丢了钓竿,摔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腕。
她骇然,直觉要挣脱,却发现他力大无穷。心头起了一丝的恐慌,抬眸对上他的眼。
他的眼瞪若铜铃,黑色的瞳孔里烧著熊熊怒火,不由得让她意识到他是一个连处在垂死边缘都要发飙才过瘾的男人。
她咽了咽口水,脑中闪过去年相处的片段——
他火气旺,但他不伤人。
他不伤人……她默念。
不伤人、不逾矩、不把她当女人看,这不正是去年她所感觉到的一切?她压抑著,让内心的一角悄悄地放松再放松。
「你……」气息还是有些抖,她稳了稳,才问:「你到底在气什麽?气我吗?」
「气你?我怎敢?我是气我这个王八蛋!就我这个王八蛋,胡思乱想好几个月,终於下定决心,结果呢?你自个儿躲在山里头,再来你是不是要自己先挖个坟,成天躺在里头等死?宁愿,你才十几岁,不是八十几岁的老浑球啊!」
「我早过双十了。」她轻笑出声:「我很喜欢这种生活,况且,我也习惯了这种生活。」
「你还没到过这种生活的岁数。跟我下山,我让你瞧瞧你这个年纪该过的生活。」
「我不要。」
西门永听她说得斩钉截铁,连丝考虑都不给,他嘴一掀,几乎又要破口大骂起来,但一见她双眸认真地望向自己,他狠狠地咬住唇口。
她笑道:「我真的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。你不必为我担心,真的。」
她的笑颜很与世无争,尤其配上此地风水,他会以为她离成仙之路不远了,只是,他的左胸下隐隐作痛。
不是为出自己,而是为她。
倘若她真云淡风清,看破世事,他不会如此心痛。
「你几乎骗过了我。」见她一脸茫然,他说:「你也骗了你自己。」
「我不明白。」
「对一个女人而言,是不是完璧之身,真的很重要吗?」
他的声音很轻,一出口就随风而散了;她连动也没有动,笑颜依旧。
山林无语了好久,她才轻叹:「你真直言。」
去年李大夫当是茶馀饭後的话题说给他听时,她正在门外听个一字不漏,他为她赶跑李大夫,说没有感动是假的,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当面问她,毫不修饰的。
他不作声。
她微微一笑,指了指自己的脑袋。
「如果有一天,有个人告诉我,他可以取走我脑中一部分的记忆,必须拿三十年的生命来交换,我愿意,很愿意很愿意。」她看著他十分认真的脸孔,又笑:「你不懂,对不对?」
他是不懂,不懂一个女人的清白跟记忆有什麽关系,他蠢他笨,这就是平常把大脑置之不理的下场。
可他虽不懂,却读出了一件事——她的语气仿若平常、笑颜如旧,但是,在他左胸下的心又隐隐作疼起来。